[size=3] “爸呀,我也是你女儿,你的钱还都是我给的呢,你咋不想着给我分点遗产?” 老头呵呵地笑:“你有钱,不用我管。” 2020年1月17日农历小年这天,我们医院照例组织了一场“退休干部新春茶话会”。老魏大哥看见我,特意说:“初四去我家喝酒啊,你嫂子最近郁闷,你开解开解她。” 我笑着答应了——嫂子为啥郁闷我是知道的,平时微信里也没少听她吐槽。 当年我刚上班时和老魏一个科室,关系处得铁,参加他婚礼时,发现新娘子李月清居然是我老乡——我们两个村子相隔5里地,都曾在一个学校上学,她大我几级,虽然没啥交往,但也彼此知道。 李月清经常让老魏给我带好吃的,我结婚前没事儿也常找她一起玩。我结婚后,两家越处越亲,30年来互帮互助,一起吃喝玩乐都是常事儿。 结果因为疫情的影响,直到4月份我和李月清才见了面。聊起家人给她带来的苦恼,她说“罄竹难书”。我说你若同意,我能“书”。她苦笑:“不够让人家笑话的呢。” 直到9月份,李月清才在微信里说:“你愿意写就写吧,我巴不得他们对号入座反思一下呢。” 1991年,全国各地的倒爷云集在H城,满大街南腔北调,张嘴闭嘴谈的全是钱。 中专毕业后一直坐办公室的李月清这一年30岁,她也决定辞职下海加入“国际倒爷”行列——只要把廉价的运动鞋、牛仔裤、羽绒服、泡泡糖带到俄罗斯,就能换回价值翻出十番开外的貂皮大衣、貂皮帽子、狐领大衣、油画、望远镜等等。 不过,除了丈夫老魏,家里无人支持她的决定。李家世代土里刨食,出了她这样一个“吃公粮”的,全家引以为傲,穷山沟里的爹娘和俩妹妹一个弟弟都指望着她接济呢。 她爹说:“你就看着眼巴前儿有钱挣了,说不定老毛子跟中国啥时就翻脸,这是能长久的事儿吗?再说光挣啊?万一赔得底儿掉呢?”她娘说:“砸了铁饭碗,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弟弟妹妹也是苦苦劝她别冲动,说他们想有个工作都想疯了,也实现不了,你好不容奔进城里的人,难道将来再回村里种地?再说,你考上中专那年户口就农转非了,村里哪还有你的地。 李月清一向孝顺,当初就是听爹娘“早点上班挣钱帮家里”的要求,放弃了上大学的梦想,连高中都没读,直接考了个小中专。但这一次有老魏做后盾,她决定不再听爹娘的——老魏说:“真不行还有我的工资养家呢。凭你的心气儿,那种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日子能把你养枯了。” 老魏是当医生的,热爱自己的工作,总说工作若能和爱好结合是最好的。可李月清没什么爱好,就爱好挣钱——本来他们两口子的工资加一块也够维持起码的体面,但那个穷娘家像无底洞一样吸她的钱,日子总是捉襟见肘,她做梦都想有钱。 李月清从小在农村吃苦,六七岁就开始帮爹娘干活儿,做事雷厉风行,脾气火爆,性格强势。老魏在城里长大,书香门第,从小养尊处优,温吞水的性子,火上房都不着急,俩人性格互补。所以他们家过日子的基调,基本上是“妇唱夫随”。 自从俩人结婚,他们家就成了李月清娘家驻县城的办事处、饭店和旅店,人来人往,连吃带拿。但这些事儿早在相亲时李月清就很有预见地跟老魏摊过牌,说你能过这样的日子咱才能谈下去。老魏当时还是不识愁滋味的毛头小伙儿,虽然比李月清大4岁,却不如她有远见,正是一见钟情呢,毫不犹豫地表示“能过”。 被李家人烦扰恼了时,老魏也曾问过李月清,能不能狠狠心只过自己的小日子?哪怕只管爹娘、别管两个已经嫁人的妹妹和上大学的小弟。李月清说不能,她是家里的老大,她吃干饭看着亲人喝稀粥,她的饭就吃不香,还不如一起喝粥呢。 老魏就没再说啥——当初他要娶农村来的穷媳妇被全家人反对,他一意孤行伤了爸妈的心,二老撂下话,让他以后“自己的曲儿自己唱”,经济上从来不接济他们。李月清在婆家也得不到啥好脸色,越发憋着一口气想把日子过好了,扬眉吐气。 可第一次送李月清出海关,老魏就后悔支持她了。 那天他用自行车把李月清装好的大包运到口岸联检大厅门口,李月清为了多带货,身上穿了8套运动服,臃肿不堪,汗流满面。把大包背在自己身上时,立马就被压弯了腰,几乎是爬着出关的。老魏看着那小山一样的大包和妻子一把一把擦汗的佝偻背影,立时泪目,心里责怪自己没本事让妻子过上安逸日子。 当晚老魏在口岸接李月清时(当时H城口岸,出关后15分钟就能抵达对岸,回来也差不多时间,当日就能打个来回),又见她背着大包,还一手一个提包,艰难地一步一挪,每挪一步,老魏的心跟着颤一下,总算看着她出了关卡,他赶紧迎上去拿包,没想到那大包沉得把他1米8的大男人都坠了个趔趄。 他立时哽咽了:“媳妇,咱可不干了,这哪是人干的活儿啊?” 李月清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却兴高采烈:“咋能不干呢?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换了多少好东西!”自行车车把两边挂着提包,后座上驮着大包,老魏扶着车把,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控制不住车子左右乱晃。李月清在自行车后面扶着大包,边走边跟老魏炫耀:“这包里有一个貂领羊绒大衣,我在一条街上见过差不多的,卖400多呢!你猜猜我拿啥换的?” 老魏没心思猜,李月清自顾着说:“一套运动服加一盒大大泡泡糖,28块!” “是吗?”老魏也喜出望外,可心里依旧没有轻松起来。 李月清又说:“还有更离奇的呢——有个半大孩子拿一幅油画追着我,比划要换两双运动鞋,我也不知道那画儿能值多少钱,看着挺好看的,寻思挂咱家客厅也行啊,就跟他比划,只给他一双鞋,也成交了。你猜怎么着?那画我拿在手里,回来的船上就被一个北京来公务考察的人给买了,我让他出价,他要给1000元,还问我行不行。天呐!我心里都乐疯了,这一趟的本钱都出来了还有余呢!我又试探着让他再加100,居然也给了,我都后悔咋没再多要点呢?你知道吗那鞋才32块呀……” 李月清高兴得一路走一路说,还不肯回家,非要直接上俄罗斯商品一条街去卖货,还不让老魏跟她去:“你脸皮那么薄,咋开口吆喝?再说你一个当大夫的,小半城的人都认识你,干这个?别让人家看了笑话!”老魏拗不过,就把她送到街口,转头去幼儿园接四岁的儿子了。 当晚李月清就卖掉了一大半的货,回到家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捂着鼓囊囊的腰包傻笑。 第二天一早,她又满血复活,豪气干云地对老魏宣布:“以后不用你再去送我,我来回用自行车驮货,车子就锁在海关好了。以前帮家里收秋儿时我扛160斤一袋的麦子都没问题,这点货算个啥?适应适应我能背得更多,还用你泪眼叭嚓地可怜我?你上好你的班儿,管好咱儿子,就是帮我了。” 老魏情知妻子认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动,但依然在串休和上下夜班的时候去接送李月清,能帮一把是一把。那时他压根不会想到,30年后,妻子这令他心酸的场景,会被他一次次忆起,用来恳求小姨子小舅子们心疼一下他们的姐姐。 李月清的大妹妹叫李月华,小妹妹叫李月玲,李月清下海前,她们都已经在老家嫁人了,一个嫁在本村,一个嫁去更穷的山沟里;弟弟李威当时在北京读大学,李月清每月都要从100块出头儿的工资里,抽出30块资助弟弟做生活费。 下海挣钱后,李月清立马把弟弟的生活费提到了150块,加上弟弟不时哭穷要走的和俩妹妹以各种理由“借”走的以及孝敬爹妈的,李月清每年都不少往娘家花钱。因为收入不像以前那样有固定的数儿,给娘家撒钱时李月清也不再事事同老魏商量——虽然老魏对她接济娘家从无二话,但她自己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能不让他知道的就不让他知道;老魏知道妻子盘腾给娘家的钱肯定是水涨船高,但自己不掌控家庭财政,大钱又是妻子挣的,干脆装糊涂——反正眼见自家的小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那点拖累也不算啥。 李月清的以货易货越干越顺手,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鼓动俩妹妹也出来跑“一日倒”,说本钱她来出,只要她俩肯吃苦会换货卖货,就能挣到钱。可俩妹妹都说孩子还小,婆家没人肯帮她们带孩子,脱不开身,又说这“一日倒”也不是人人都挣钱,万一赔了呢?李月清恨铁不成钢:“出境一次的本钱也不过千八百,赔又能赔多少?赔了算我的挣了算你们的还不行?” 还不行。 李月清又鼓动俩妹夫,说男人扛大包比女人还有优势呢。结果俩妹夫都说自己没长经商的脑袋,只会种地。没说出来的一层意思,是担心“寄人篱下”不舒服,还整出一丝穷死不受嗟来之食的气概。 李月清只好作罢。进货、出关、换货、回国、卖货,成了她的全部生活。从睁开眼到合上眼,一干就是十四五个小时,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一再压缩。她的俄语越说越溜,结交的人越来越多,进出海关越来越顺,带货越来越杂,卖货越来越有经验。后来老毛子变精明了,廉价质次的衣服和鞋渐渐没了市场,李月清敏锐地发现对方的“口味”变化,迅速瞄准商机调整货物,一直生意兴隆。 也许李月清潜伏的经商才能被“边贸热”给充分激发了,在出境入境那短短十几分钟的旅途中,她总能跟国内天南地北的淘金客和俄罗斯商人热情攀谈,居然还做成了两单“拼缝儿”的生意,一单是钢材,一单是白糖,都是成船的货物入境过境,收益非常可观。老魏赞那是“神来之笔”,李月清自己也万分得意。 到了1995年,“边贸热”退潮退得差不多了,H城不复往日的热闹,换来的货不大卖得动了,李月清也结束了扛大包的生涯,打算歇一歇,再考察考察,在家门口干点啥。 老魏劝她收手:“差不多得了啊,家底儿够厚了,我的工资奖金也足够生活。正好孩子也上学了,你在家相夫教子不好吗?” 李月清不干:“你要是管不过来,咱可以雇个保姆。我才30出头就在家待着,还不憋疯了呀?” 老魏想想也是,叹了口气,道:“你就是个挨累的命。” 刚歇下来,李月清回老家住了几天,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直不愿意放弃种地的爹娘跟她进城享福:“那两晌地,丰年也剩不下几个钱,一遇灾年就赔钱,有啥舍不得的?租出去也有固定收入。都快60岁了还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你们让我咋安心?我要是再干点啥肯定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精力总回来看你们?” 好说歹说,二老总算答应进城了,却嫌城里的房子“不接地气”。李月清马不停蹄地回来,买了一楼的房子、装修,趁热打铁把爹娘接了出来。 李月清一番考察后,决定开一个上点档次的酒店——不光能吃饭,还能边吃饭边唱歌的那种——这是她之前出入境途中听那些南方商人白话过的。H城还没有这种地方,要做就做跟别人不一样的。 正筹备着开饭店的时候,大妹李月华鼻青脸肿地跑来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两口子总干仗,一干仗她就挨打。以前爱面子,她默默忍着,终于忍不了了,来跟大姐哭诉,说不过了,要离婚。 李月清气炸了肺:“我就不知道你咋能窝囊到这份儿上,挨打还能忍着?拼死也得打回去呀!打不赢等他睡觉了拿刀捅!” 老魏赶紧和稀泥:“别出馊主意啊,那是犯罪。” 大妹夫后脚儿来接人,被李月清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骂得妹夫不停告饶:“大姐我再也不敢了,我再动手自己把手剁了,你让她回家吧。” 骂归骂,骂完了,她还得帮着劝和:“好歹还有孩子呢,离婚他又不肯给你孩子,你能舍得下?他真要是能改,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可李月华铁了心:“他就是拿孩子牵制我呢,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离了!这次我算是想开了,我跟着你干,我要是能在城里站住脚,孩子大了自己就得跑来找我,他傻啊他愿意跟他爹窝在山里?” 既然劝不回去,李月清就让大妹妹跟着自己筹备酒店。大妹夫又来过几次,低声下气地恳求李月华回家,可李月华说什么也不回去——在这儿吃得好穿得好,干点活儿大姐还给她开工资,城里的生活五光十色的,她只后悔没早听大姐的话从农村出来。 “狗改不了吃屎,我傻啊我回去跟你挨打受骂过穷日子?” 扯皮了一段时间,男人见没有回旋余地,也就跟李月华办了离婚手续。 李月清的酒店开起来了,李月华做服务员,比别人都尽心尽力,啥啥都帮着管。李月清开始给她的工资是一月400元(别的服务员才280元),后来酒店生意红火,普通服务员的薪水一点点涨到400块时,李月华拿到手的已经是1000块,比厨师挣得都多——吃住都由大姐供着,连买衣服买化妆品都顺手带着她的,李月华什么钱也不用花。 李月玲每年看病抓药、置办年货的,也要进城两三次。每一次进城,二姐李月华总跟她炫耀如今日子过得多舒心,跟她描述大姐的酒店咋样的日进斗金。李月玲羡慕不已,也活了心思,想出来跟着大姐干。 李月玲举家投奔李月清是在1999年冬天。酒店本不缺人,但李月清觉得小妹好不容易自己想开了,就赶紧给她安排。那时李月清刚刚买了大房子搬进新家,旧房子就让给了小妹一家住,还叮嘱大妹带一带小妹,培训她当服务员,又安排妹夫在后厨打杂。 这次老魏满心不乐意:“你当自己是慈善家呢?” 李月清不以为然:“雇别人也是雇,雇自家人干活儿还能诚心实意,何乐而不为呢?不就占咱个房子吗?你缺那卖房钱呀?” “行行行,你能乐起来就好。就怕一家人在一起唱大戏,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小弟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不用管他了,能带着爹妈和俩妹妹过上好日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干嘛要哭?” 老魏的乌鸦嘴很快应验了。 李月玲来了一年多后,去探望爹妈时,就开始“念秧儿”:“我大姐可偏心眼儿呢,同样当服务员,给我二姐开1000,给我才开700。都是姐妹,我不是亲的啊?”老太太就给李月清传话儿,要求她对姐妹俩“一视同仁”。 李月清很生气:“她咋不跟别的服务员比呢?别人才开450,一个人能顶她俩!她干活儿偷懒我都睁只眼闭只眼了,咋好意思跟月华比的?咋不比比月华一天干多少活儿呢?” 老太太居然也很生气:“人和人能一样儿吗?上边儿有俩姐姐,月玲从小就没干过啥活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个当大姐的,你不心疼她谁疼她?” “我不疼她能把她带出来?给她房子住给她比别人高的工资?就连她掌柜的工资都比别的杂工高一大截,她咋不比比呢?” 李月清越说越气愤——她还一直以为小妹一家得对她感恩戴德,没想到人家还一肚子怨气。娘俩掰扯了一会儿,老头儿也生气了:“吵吵什么?不怕把你妈的高血压气犯了啊?你开着那么大的店,差那三头二百的啊?” 既然老爹一锤定音,李月清不得不把小妹的工资给涨了上来。那会儿“音乐酒店”已经遍地开花,生意已经不像起初红火,她裁人还得裁掉比小妹能干得多的服务员,心里憋气,还不敢跟老魏说,怕他嘲笑自己自讨苦吃。 这样一来,李月华心里也不平衡了,跟老太太抱怨:“你们所有人都疼小的,我累死累活给我姐干,还不如小妹那样混吃混喝的!我姐还给她了一套房子,我有什么?” 这次老太太还真替李月清说话了:“哪给她房子了啊,房证还是你姐夫的名,是借给她住的。” “借住也行啊,好歹不用自己租房吧。我姐咋不借我一套房子呀?你去店里看看谁给她出力最多?我们两口子啊!我姐都拿我俩当傻子呢!” 彼时李月华正跟酒店里的大厨搞到了一起,那大厨是外地人,单身,租房住,也不说娶她,俩人只是姘居。李月清催他们结婚不成,也懒得再管。眼见李月华跟那大厨以“两口子”自居,李月清赶紧又把大厨的租房费用给“报销”了。 酒店每况愈下,李月清开始琢磨转型。又是一番考察,她决定关掉酒店,开超市。她在市中心买了个300多平方的门面房,一大家人都跟着她筹备。 这时候大厨不见了——原来他在老家还有老婆孩子。尽管李月清拿他当准妹夫,但酒店关张,他不愿放弃老本行跟着干超市,干脆换了手机号,溜之大吉。 李月华整日以泪洗面,李月清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为了让大妹尽快走出“失恋”阴影,李月清拽着她去考察、上货,一路走一路劝,希望忙碌能冲淡她心里的痛苦。每天累到躺下就睡着,李月华总算不再整天哭哭啼啼地骂那个骗了她4年的“王八犊子”。 2001年春节前,超市开张,生意火爆。春节后,李月华就被李月清送出去学习财会。 李月清给大妹在超市安排的职位是“财务总监”,小妹是“销售部主管”,妹夫是“防损主管”。她觉得重要岗位交给自家人才放心。 李老头自告奋勇要给女儿的超市打更,李月清没同意。但为了哄爹娘开心,她给俩人挂了个“超市巡查员”的虚职,每月各发500元“工资”:“不用按点上下班,也不用天天来,没事儿时来转转,帮着‘管理管理’就成。” 没想到老头老太太非常“尽职尽责”,几乎天天来,哪个员工偷懒不好好干活儿,哪个顾客想顺东西,哪个收银员算账爱出错,都逃不脱他们的“法眼”。超市里经常充斥着老俩口吆五喝六骂人的声音,有员工受不了当场辞职,顾客被冤枉大吵大闹的事也时有发生。 李月清四处“扑火”,甚至暗暗给员工、顾客发“委屈奖”,后来干脆招工时就讲清楚,要容忍“巡查员”的指手划脚。 请神容易送神难,爹妈都是真心实意替自己着想,李月清非但不敢解雇他们,还得把“工资”随行就市、逐年加码。她不停地给爹妈讲“水至清则无鱼”,劝二老小小不言的事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两口却很不认同女儿的管理哲学,依旧眼里容不得沙子,很快就赢得了“阎王爷”“阎王奶奶”的称号。 李月华和李月玲也不是省油的灯。为大姐打工,她们确实“以店为家”。李月华能干,手一份嘴一份的,学啥会啥,心灵手巧,凡事儿干在前面,谁也别想在她面前耍滑头;李月玲自己干活拈轻怕重偷奸耍滑,但绝不许别人这样,做不了员工们的榜样,批评员工却脸黑嘴狠,时时处处以老板自居,让初来的员工直犯迷糊。俩妹妹也很快挣得了“二老板”、“三老板”的绰号。 二老板跟三老板还不时“内斗”,今天好明天恼,好的时候中午带饭凑到一起吃,衣服换着穿,恼的时候斗鸡似的怒目相对,二姐嫌小妹偷懒白拿工资,小妹嫌二姐当着其他员工让她下不来台,俩人动不动就在李月清面前互黑对方。她们都觉得自己付出的多、对方付出的少,大姐给对方的多、给自己的少,经常在老头老太太跟前儿诉苦,老两口就替俩姑娘出头,动不动就告诫大女儿:“你这超市生意这么好,俩妹妹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你自己有肉吃,总得让她俩喝口汤,不能亏待她俩,也别厚一个薄一个的。” 李月清焦头烂额,每天睁开眼,商品采购、制度落实、人事管理、促销活动、资金周转、与供货商以及各级主管部门的沟通协调,一大堆事等着,千头万绪,哪一处都得殚精竭虑。尽管她摸爬滚打,管理越来越规范,也架不住摊子越铺越大,操心处越来越多,正事都忙不完呢,自家人鸡毛蒜皮的破事倒来分散精力。 为了落个耳根清净,李月清常常拿钱堵爹妈和妹妹们的嘴,而远在北京做公务员的弟弟,也常常因为入不敷出跟她哭穷。李家唯一的香火自小就被爹妈和姐姐们宝贝着,况且有本事考上名牌大学又在京城立足,也被旁人高看一眼,李月清自然是见不得他受苦,常常一万两万地接济。 老魏不掺和妻子的生意,也很少在超市露面,但他也有亲戚求上门来想在超市打工,李月清也都安排了。这些亲戚都成了老魏的“耳报神”,老魏不止一次告诫妻子任人唯亲、纵容亲人滥用权力是做企业的大忌,李月清却说:“那我还能开除她们?” 至于李月清到底给娘家人多少钱,老魏不掌握,也懒得问。钱是人家挣的,老魏想得开,既然财源滚滚,她爱给多少给多少吧。 2008年,李月清又在一个高档社区买下一处5000平米的3层门面房,开起了大型超市。 这一次,她听取老魏的意见,置两个妹妹当店长的要求于不顾,招聘了市场营销专业毕业、有管理经验的年轻人当店长,所有重要岗位都招聘了专业人员,让自家人还在原来的店、原来的位置。 李月华、李月玲都跟爹妈控诉大姐“待自家人都不如外人”、“在店里都没法混了,不够让人笑话呢”,甚至以辞职断绝关系相威胁;老头老太太就来痛斥李月清“不够意思”、“过河拆桥”,要求她给俩妹妹安排“能让她们满意的位置”。 这一次李月清终于彻底爆发了,在爹妈面前暴跳如雷:“你们就知道心疼二闺女、小闺女,你们能不能也心疼心疼我?我操持这么大摊子生意我容易吗我?一个个的还给我添乱?让她们辞职去!离了臭鸡蛋我还不做槽子糕了?愿意断绝关系就断绝好了,断绝了我还省心省钱呢!” 李老头当即痛骂:“那就先跟你爹你妈断绝了吧,多省心多省钱啊!”老太太也痛心疾首:“我咋生了你这么个无情无义的玩意儿?” 老头老太太拂袖而去,留下李月清气得浑身发抖,不明白自己付出这么多怎么就落得个无情无义?但气归气,她更怕爹妈气出个好歹来,都70出头的人了,平时还都血压高,真气病了怎么办?她打电话,二老不接,也不在超市露面,她前去探望,连门都不给她开。 俩妹妹也各自发来一通陈述自己功劳苦劳、痛骂她忘恩负义的短信,宣布辞职。 老魏劝李月清晾她们一段时间,压根儿不信两个姨子真能如此“要志气”离开这个大姐——真的离开超市,她们也就是坐吃山空,去哪里打工能有如此多的收入?早晚还得回来跟李月清重归于好。至于老头老太太,生两天气也就过去了。 李月清却后悔万分。她从来没有忤逆过爹妈,知道这次老两口是真的伤心了。俩妹妹辞职不辞职,对超市没多大影响,只影响感情——从小到大,她习惯了护着妹妹们,习惯了妹妹们依仗她,她深深自责,觉得自己生意做大了脾气也大了,缺少包容,没能设身处地地考虑妹妹们的心情。 思来想去,李月清放低了姿态,天天去爹妈家里负荆请罪,又通过短信给俩妹妹赔礼道歉,说自己目前投资太大,还有银行贷款,日后如果新开的超市年盈利在500万以上,一定给她们各买一套门市房。 俩妹妹就坡下驴,又回到了各自原来的岗位,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老头老太太也渐渐消了气,又开始背着手在超市里溜达来溜达去。 老魏冷笑:“臭毛病都是你给惯出来的,惯得她们一个个贪得无厌。” 李月清跟老魏吵:“她们的确是跟着我吃苦受累来的,分她们一点怎么了?” “给谁打工不得吃苦受累?同样出力有这么多工资拿吗?能这么颐指气使的吗?她们光觉得自己辛苦,怎么就不看看已经得到了多少?” “就算她们不跟着我鞍前马后的,我当大姐的挣钱了还能看着她们过穷日子呀?” 老魏给呛得说不出话来——李月清有钱以后对婆家也没得说,尽管公婆曾瞧不起她的出身,但她扬眉吐气了也没耀武扬威,出钱出力从不含糊,孝敬公婆帮助老魏的兄弟姊妹也出手大方,老魏没底气挑她的毛病。 2010年,李月清兑现承诺,给李月华、李月玲各买了一套100平的门市(好在小城房价不高,每套也就花了60多万)。但李月华自认为比李月玲出力多,所得却没有差别,又跟李月清念三七儿,李月清只得又偷偷地给了她10万元平息怨气。 不久,小弟李威因为孩子要上小学,想在北京买个大点的学区房,也来跟大姐伸手。李月清帮他付了80多万的首付,千叮咛万嘱咐,别让他两个姐姐知道。结果转年李威回家过年,合家团聚时老太太嘴巴没把住门儿,撺掇儿子敬大姐一杯酒表达感谢,这事就露了馅儿。 李月华、李月玲心里不平衡了,都觉得小弟一点没出过力还得了那么多钱,自己累死累活帮了大姐却没得多少。李月清只得分别又给她俩涨了工资,并承诺了年底“分红”,才算平息了又一场风波。 2013年,李月清在海南给自己买了套100多平方的“行宫”,打算将来得闲时带着爹妈过过“候鸟”生活。于是俩妹妹又在爹妈跟前诉说自己怎样为了大姐的生意“累死累活”,李月华甚至提起自己,第一次跟着李月清去进货时,赶上下大雪,皮鞋被雪水浸湿,就那么在冰天雪地跑来跑去,结果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天一冷就浑身疼——这种病不就应该在温暖的南方休养么?大姐却只顾自己,不替妹妹考虑。 老太太来到大女儿家转述二女儿的话,说起湿鞋这段,竟然心疼得眼泪汪汪的。李月清半真半假地数落她妈:“就她鞋湿了呀?我的也湿呀,你咋没心疼心疼我?这么些年我遭了多少罪都没见你心疼过。” 老太太一句话,就把她怼哑了:“你不是为自己遭罪嘛?!你有家有业日子十全十美,她孤寥寥的这些年,找一个男人伤心一把,我不疼她谁疼她?” 在老头老太太的强烈要求下,李月清只得又给俩妹妹在海南各买了50平方的住宅。俩妹妹并无感激,觉得这都是自己应得的,还因为面积小、不是大姐主动给的而耿耿于怀。她俩依然动不动以功臣自居,李月华借“财务总监”的便利,虚存“储值卡”,一应日常开销全在超市“划卡”消费,李月清只得让收银员记录消费额及时补足以利日后盘点——为防小妹攀比,又主动赠送她日常开销的储值卡。 老头老太太倒是从不为自己提什么要求(李月清孝敬他们的也让二老无可挑剔),那套“接地气”的一楼住了几年之后,李老头又觉得住一楼憋屈,李月清马上又给老两口买了120平的24楼江景房,装修得富丽堂皇,敞亮得不得了。明知老两口花不完的钱都给了弟弟李威,李月清也不挑破,给爹妈的零花钱一年比一年多。 2017年5月,60岁的老魏退休了,我们医院想返聘他出专家门诊,他拒绝了。家底雄厚,不缺那点儿钱,他想游山玩水颐养天年,同时也劝说李月清:“你也56岁的人了,忙活了小30年,也该歇歇了。” 李月清也动了“退休”的心思。一来市里又开了两家大型超市,竞争激烈,效益滑坡,最早开起来的那家中型超市甚至都出现了亏损;二来年岁渐长精力不济,日常管理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三来一直声称“不想依附父母”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应聘去了南方一家外企,没有回老家的打算,所以她和老魏没必要苦苦支撑下去。 这年10月底,李月清甩货关店。两处门面房出租后有180万的年租金收入,去除维护费取暖费等开销,也有近百万的盈余。她和老魏带着双方的老人飞往海南,打算冬季以海口为“根据地”,在周边城市游山玩水。 可2018年元旦刚过,80岁的李老头突发脑血栓,抢救过来后失语、偏瘫,而后祸不单行,李老太太也被查出了手臂皮肤鳞状细胞癌。才歇了两个月的李月清和老魏,立马开始奔走,带着爹娘四处求医,不惜重金去专业排名最好的医院。 两个老人前后住院期间,李月清衣不解带地陪侍在床前,老人相继出院后,她也住在了娘家。尽管高价聘请了一个能干的保姆,但一时见不着爹娘,她就牵肠挂肚,生怕自己不在时他们再发生意外。老头老太太这时也特别依赖她,每每她离开一会儿,保姆的电话就会追过来:“大爷大娘都闹着要找您呢。” 老魏哀叹:“你说你这个劳碌命啊!老天爷怎么就不让你省省心?” 最让老魏生气的是,岳母只有在北京住院时,李威才跟着忙活了一段时间,回H城之后,就不闻不问。而李月华、李月玲,既不出钱也不出力,还时常过来添乱。 超市关张后,李月玲夫妻俩用李月清买给他们的门市房开起了母婴用品店,天天哭穷说不挣钱干赔钱。李月华把门市出租了,整天描眉涂粉,打麻将、跳广场舞。她靠租金和社保退休金以及从前的积蓄,本该衣食无忧,却也动不动就哭天抹泪,哀叹自己日子拮据,偶尔空着手过来看看爹妈,不是嚷嚷腰疼、腿疼就是胸口疼、脑仁疼,李老太太居然还心疼得不得了:“哎呀,这都是跟着你大姐累出来的毛病呀。” 老魏有一次赶上老太太说这话时没忍住,抢白道:“什么累出来的毛病,她这就是更年期综合症。”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李月华当即嚎啕起来:“我真是瞎了眼才给你们这种狼心狗肺的人卖命……” 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痛说过往种种,包括提及无数次的“进货湿鞋受凉”,创业之初的装车卸货、平时的熬夜盘点、经常的饭不应时、管事儿得罪人……甚至开始耍无赖:“要不是为了帮你们创业,我能离婚么我?我累了一身病,身边连个伴儿都没有,后半辈子怎么活?你们该不该补偿我?” 李月清气得直哆嗦,懒得提及当年她受不了家暴跑出来赖在城里不走,直接把手边一张银行卡拍给她,问:“这是给咱爹娘治病存进去的,还剩40多万,够不够补偿你的?” 李月华当即揣起银行卡扬长而去,还理直气壮地扔下一句话:“我问心无愧,你们凭良心吧。” 老魏气得跟李月清翻脸:“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呀?儿子还没成家,大城市买车买房多少钱?说不定哪天他想自己创业还需要资金扶持。以后爸妈看病也是个大窟窿,你妹妹弟弟哪个能拿钱?你要散钱散给贫困户还能听一声谢谢呢,散给他们找骂你,有瘾是不是?” 李月清已经有气无力:“我上辈子欠她们的,你就当我是还债了吧……” 老魏鼻子一酸,差点落泪:“当初你要听我的话见好就收,不开超市,哪至于活得这么累?你就像个大酱缸一样,谁逮谁想蘸一口,咋就不想着盖上盖子呀你个大傻瓜!” 从此之后,老魏像变了个人一样,婆婆妈妈的,只要跟姨子们一碰面,就把“你大姐这辈子不容易”挂在嘴上,一遍又一遍描述李月清当年扛大包爬出海关的情景。他一次次说得泪眼盈盈,听的人也不禁动容——他的苦情戏多少有些效果,尽管她们把生病的双亲依旧推给大姐,至少没再哭哭啼啼前来裹乱。 2019年6月,经过康复治疗的李老头身体状况有了很大改观,能推着助行器走路了,吐字发音也比从前清晰了许多。这天,他忽然跟李月清交代起身后事,说等他和老太太走了,他们住的这套江景房要留给儿子李威。 李月清大惊失色:“爸,咱不是说好了这套房子只是买给你们住?房证写的是你外孙儿的名啊。” 老头怒目圆瞪:“这房子是你孝敬我的,我说了还不算?” 李月清不敢争辩,愁肠百转——老头心里只有他儿子,可是她怎么向老魏交代呢? 思来想去,她拿出了100万私房钱:“爸,你把这些钱留给李威,千万别再说留房子的事儿了啊。老魏听了不高兴,你看病针灸啥的还指望他呢,咱别惹他不高兴好不好?” 老头拿了钱,眉开眼笑地满口答应。 2020年初春,李老头又要笔要纸,用还好使的右手写了遗嘱。内容是:房子和100万存款归李威,另外56万元存款二女儿、小女儿平分。 李月清先是哭笑不得,后来泪如雨下:“爸呀,我也是你女儿,你的钱还都是我给的呢,你咋不想着给我分点遗产?” 老头呵呵地笑:“你有钱,不用我管。” 老魏也在,呆怔了半天。他没敢跟老丈人说啥,背地里跟李月清发了火:“你要敢把这房子再让出去,我跟你没完。” 李月清打电话给弟弟,原原本本学了事情经过,故作轻松地打哈哈:“你说咱爸是不是老糊涂了?” 她期待着弟弟能跟她说这房子他不会要,没想到李威说:“爸才不糊涂呢,他是知道我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活得多不容易……” 李月清默默地挂了电话,转头对老魏说:“你不用跟咱爸计较。放心吧,这房子写的是咱儿子的名,咱爸再怎么着我也不会拿去过户了,将来谁也抢不走。” 老魏却乐观不起来,哼了一声,说:“只怕你顾怜这个顾怜那个,最后还是落不下个好儿,要闹得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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