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说话是因为有话要说,愚者说话是为了说话,我现在没有那么多话要说,就不说了。——王自健
大厦崩塌得太快了,很多原因一直说不清楚,哪怕是他本人来讲这个故事。停播4年,谈起那档叫做《今晚80后脱口秀》的节目,很多观众仍会想起王自健,想起那句:“这一夜有你们真好,愿你们这一夜过得愉快。”后来那档节目的原班人马,创业成立笑果文化,诞生了《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两档爆红的综艺节目,也助推了李诞从一个编剧,成为当红明星。某种程度上,笑果文化发展得越好,衬托得王自健越加落寞。他仿佛是被甩出了疾行的列车。
在一些场合中,李诞曾说起王自健离开的原因。《吐槽大会》刚开播的时候,王自健曾担任过几期主持人,随后消失。他说:“王自健脱口秀说腻了,他想要做演员。”也是那时,王自健将自己的微博认证,改为“演员王自健”。一切看起来都逻辑自洽,但在那些外表的剧烈变化之下,一定隐藏着更深层的问题。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2004年,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爆红,台里的年轻员工叶烽情感很复杂。他已经工作6年了,一直没有得到证明自己的机会。看着选秀节目爆红,2006年,他从湖南卫视跳槽到东方卫视,开始担任选秀节目制片人。当年,他做出的节目《加油!好男儿》,收视率爆炸。到了第二届,节目组选出冠军井柏然,亚军乔任梁。一个长相俊俏的小伙子即便排名第八但人气居高不下,很多年后他出演电视剧《古剑奇谭》,随后开始进入公众视野。他叫李易峰。人是红了,但这种红却一直无法持久,叶烽不得不承认一个颇为悲凉的境况:他们制造出了家喻户晓的明星,却无法让他们为公司赚钱。无奈之下,他开始转变打法,希望找到一个能从电视节目中延伸出来的,完整可控的产业链条。在借鉴国外经验的时候,脱口秀主持人吸引了他的目光。在国外,相较于进入音乐或者演艺圈,被打造成明星的脱口秀主持人极具商业价值——他的巡回演出既不需要昂贵的音箱设备和灯光,也不需要花费大量资源帮助出唱片和出演电视剧,主持、商演、代言……种种商业模式十分可控。叶烽心动了,他立马开始着手寻找,希望将一个小有名气、有才华又听话的年轻人,打造成中国第一个脱口秀明星。而当时,刚刚年满27岁的相声演员王自健,就这么闯入叶烽的视野。
王自健 左王自健最开始吸引叶烽的,是他的相声作品:《歪唱太平歌词》。98分钟的演出中,他把高涨的油价、房价、国际政治等,杂糅到段子中。传统与时代接轨,效果十分爆炸。后来叶烽回忆说:“那一个半小时差点把我笑死。”当时,王自健在相声界小有名气。相声界有“一老一小”的佳话:老是马三立的儿子、侯宝林的师弟马志明,人称“少马爷”;小就是王自健,北京民间相声团体“相声第二班”班主、侯耀华的徒弟。他们的作品讲究精致和现挂,传统段子打底,彰显人性的劣根性。王自健在这基础上,加上了“当下”,油价、房价、教育、国际政治……但其实,叶烽发现王自健时,那仅仅是他专业说相声的第三年。更为传奇的是,他刚刚治好自己结巴没多久。
1984年,王自健出生在北京,父亲是建筑工程师,常年在外盯工程不回家,母亲在火车站卖火车票。小时候,每到周末,无人照料的王自健就被母亲扔到中央电视台蒲公英艺术团的相声兴趣班里,没人希望他能学什么本事,纯粹就是希望有个地方能看着他。王自健那时候对相声不感兴趣,他很矮、很瘦,每天都被同学欺负。他当时所有的想法,都用在了打架上。“打不过,又骂不过,就只能被打,哭,跑啊。”这些烦恼到了初中统统消失,他长个了,也变胖了,不过也有了新的烦恼。那时候,他住在人民大学的家属院里,每年都跟着大人参加社区组织的一些祭奠活动。最开始,他们通常带着小白花,去到一个地下室,点着蜡烛诵读自己写的祭奠诗歌。慢慢的,这种祭奠活动变了味,他发现这很快变成了“师兄认识师妹,大家一块讲笑话的茶话会”。他很不适应,又颇为懊恼。他尝试把这些变化和自己的愤怒严肃地讲给别人听,但很多人都笑了起来。这种笑,让王自健很难接受。也是那时,他第一次发现:可以用一种黑色的态度去接受与讲述那些复杂荒谬的故事。
这种愤怒和荒诞,贯穿了整个王自健的青年时代。读小学时,他的同学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定义为“长大只能扫大街”。王自健看不惯:“他真的会认为自己就是个废物啊。”这种不认同导致的结果是,他总是抗拒写作业,老师便每天变着法地侮辱他。一次上课上到一半,老师突然让王自健去找母亲帮忙,给他买张火车票。他无奈去到火车站时,发现票卖光了。回到学校后,老师说出让他直到如今都记忆深刻的话:“这个事情就交给你去处理了,买不来票就不要回来上课。”这让王自健紧张极了。巨大的压力之下,他跑到校长办公室,推开门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喊:“我对不起老师,他让我买票我买不到,我对不起他。”校长严厉地批评了那位老师,也导致了一个悲惨的结果:整个小学时代,再没有任何老师愿意搭理王自健,哪怕是他上课将手举到老师的眼前,他们仍旧对他视而不见。
《你好,疯子》剧照 王自健 金士杰每天活在屈辱和愤怒中间,让王自健养成了一种“讨好型”人格。很多年以后,他成为别人的丈夫,成为了红极一时的明星,但他总是在和工作人员吃饭时,一刻不停地招呼大家,他非常害怕冷场。他渴望获得别人的认可。9岁在相声班里,他发现自己如果把相声背下来,大家就会喜欢他,他玩命地背,疯狂地模仿学习电影、电视剧中的段子。这种讨喜,也让他留下后遗症。10岁那年,他因为模仿电影《有话好好说》中口吃的姜文,结果变成了结巴……
与学校的斗争,则持续到初中毕业。因为打架,他只能进入一所二流中学。入了学他开始放飞自己,满北京城里转悠着玩。他酷爱四驱车,玩到了北京比赛的第三名,靠倒卖零部件赚了一笔钱。随后喜欢上了电子游戏和小说。他家附近有一家杂志社《家用电脑与游戏》,王自健每天就以热心读者的身份去泡着。久而久之,编辑部有人觉得他挺好玩,又爱说,就让他尝试着写稿。登了两篇,效果都不错,有游戏厂商联系到他,让他做枪手,为游戏公司写稿。靠着稿费,他又赚了不少钱,甚至开玩笑说:“那会儿要留在游戏圈,我现在可能早就拿着期权在夏威夷海滩上喝咖啡了。”那时,他最大的理想是成为“工程师”。他为自己设定的规划是:“考个清华,学个发动机的工业设计,再去德国进修……”但与学校的冲突,却让他“致力于民族工业”的梦想不得不搁置。读到高二,与学校置气的他退了学。最后在家人的劝说下,去街道报名参加了高考。匪夷所思的是,把整整几大本文科教材背下来后,他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
上了大学,王自健也没在学校待多久。仿佛他的一生,都和学校格格不入。或许,小时候糟糕的学校经历,已经让他失望透顶。读到大二,他再次退学,开始在中关村倒腾电子设备。那还是中关村电子设备卖场的黄金时代,成立京东的刘强东,就在此起家。王自健很快在商海中赚到了钱,但又很快陷入人生的某种虚无里。他还是想在文化上实现某种自己的人生理想,于是他进入到了电视台,做编导。那段时间,他帮助电视台做竞猜类游戏,为厂商推出各种广告,赚得盆满钵满。钱有了,理想没了,他想做的是传媒,却发现自己一直做的是广告,索性辞职去了广告公司。2006年,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的王自健,终于发现了一件自己觉得好玩的事——相声。“非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爆红,把一众相声票友拉回了茶馆、小剧场。这勾起了王自健的兴趣。第二年,他在北京师范大学礼堂,和搭档说了一段传统相声《打灯谜》,随后一发不可收拾。2009年,他辞掉白领的工作,拜师侯耀华,成为一名专职相声演员。他说:“天天我穿一身名牌在那种高级写字楼拿杯星巴克那种生活太傻。明明对方就有一个特别土的中文名字,非得叫他英文名,凭啥?”
《安家》剧照 王自健2010年,他成立自己的相声团体“相声第二班”。每周末下午,在北京鼓楼西大街的一个小茶楼里,他穿着大褂走上舞台,把台底下的观众逗得前仰后合。彼时王自健成名的关键,都是那些“电视台不让播”的内容。将国际政治、生活的苟且融入到段子里说出来,叫好声和笑声整场都不间断。《舞动人生》《白领人生》《悲催人生》等一系列作品里,因为贴近80后,深受年轻人追捧。追捧的原因既来自于段子,也来自于他内心的坚持。2010年,他的同行德云社陷入“黑八月”事件,被迫停业整顿。本以为师门不同的王自健会落井下石,但他却公开表明:“郭德纲早晚会成为一代大师,我永远赶不上他。”他甚至还有一部作品叫做《我爱郭德纲》。
那几乎是王自健最快乐的日子,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当一个专业小范围里特别牛的相声演员。”与此同时,也开始有资格拒绝太多商演。当时相声演员很大的一部分收入,是依靠商业演出,艺人通常会在企业年会上嘈杂的敬酒声中表演。有一次他去参加一个制药公司的餐会,刚说没多久,台下的人便站起来大喊“干杯”,王自健将这视为一种“侮辱”。他几乎发泄般地讲那些屎尿屁的段子,但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适,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在餐会上表演。但当叶烽带着商业策划案找到王自健时,曾经厌倦了电视台的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拒绝。原因是他结婚了。他明白节目组的种种限制,但却并未挣扎。他告诉妻子:“你让我自己管自己我没有能力管,现在有一个团队帮助我,平台又好,那就做吧。”伏笔也从此埋下。此后的几年,他迅速成功,也被极为严苛地控制着。叶烽与王自健的合约不仅涉及到节目内容或者版权,同时还包括经纪、商演以及代言的全方位合约。用叶烽的话说,这份合约非常漫长,等到约满他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
喜剧大师陈佩斯曾说:“无论什么时代,笑声都是一种稀缺品。”叶烽深谙此道,他希望用商业运作的模式,打造出一个轻文化产业品牌,不停地签约艺人,现场演出,电视台亮相,线下商演、广告代言……因此他招募了大量微博上的段子手,辅助完善节目形态。广告人李诞、文学青年王建国、才华横溢的赖宝就此来到节目组。
王自健 李诞第一次录制节目的样稿,被王自健完全推翻。他窝在酒店里给iPad插上键盘,重写了一遍,交给李诞和王建国,让他们照着写。其中,他修改的节目结束语是:“这一夜有你们真好,愿你们这一夜过得愉快。”很快成为金句。2012年5月13日,王自健身着得体的西装,拿着卡片,在电视机前亮相,一档以他为核心的脱口秀节目《今晚80后脱口秀》就此诞生。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能成为大卫 · 莱特曼(美国著名脱口秀主持人)一样的人物,一辈子不拍广告、不接代言、只做脱口秀。
王自健、李诞、王建国那些琐碎生活中的笑料,很快将王自健的知名度推上高峰。他们唤醒了一代人的自我意识和存在感,以及自由嬉皮的态度,自嘲的精神。第一期节目,他聊的是“童年如何与老师斗智斗勇”,那种贴近每个人的亲历感,让他成为一个时代的朋友。每个80后,几乎都能在那里找到共鸣。这也是叶烽选择他的原因——接地气。“他就和很多普通人一样,上学、上班,这是他的宝贵财富。”当时,每周六晚10点40分播出的节目,很快拿到了全国收视率第二的好成绩,周末的深夜,无数人总在等待他的出现,在笑声中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然后沉沉睡去。醒来后,再面对冷暖自知的生活。节目发展进入快车道,王自健的知名度跨越式地提升,他几乎达到了郭德纲近20年积攒下的人气,但同时,隐藏的危机也越发明显。做《今晚80后脱口秀》前两年,他和李诞、王建国一致认为,才华是不会消失的,灵感也不会枯竭。他每周将编辑们约到自己家,喝着饮料吃着烧烤,非常愉快地就把事干了。但越到后来,他越悲观地发现,快节奏、压榨式的创作方式,让他再也无法像原来那样,要求每一个作品都是“牛逼且一鸣惊人”的。这一度让他非常痛苦。
更大的限制,是电视台特有的审查制度和叶烽基于商业考量对于话题的限制。那时候王自健经常发现,节目现场录制效果超出想象的好,但送审之后,叶烽却突然打来电话说,明天再录制一次,补充几个段子。王自健很懵:“不可能啊,45分钟的播出时间,那些段子够用了。”叶烽告诉他们,能播出的段子不够……越走到后来,王自健的痛苦就越深。先是节目播出时间从周六调整到周日,后面是连续两个星期的停播。他曾在微博上自嘲:“我们节目现在什么时候播出,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是那时,在这种商业和理想的挣扎中,他发现自己永远成不了大卫 · 莱特曼,而是仅仅在扮演一个“王自健”。他每天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完全失去了创作的享受,而是机械式地完成生活。
最终,2017年,《今晚80后脱口秀》因为制作方和电视台的分歧,以制作班底全员退出落下帷幕。那天王自健、王建国、程璐、梁海源等编剧,一起喝了顿大酒。而叶烽带着新公司笑果文化的合作找到他时,他果断拒绝了。他得了抑郁症,重度抑郁。没有人做错什么,但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他发了条微博,算是跟观众告别:“这五年有你们真好,愿你们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愉快。”
《今晚80后脱口秀》告别节目
《今晚80后脱口秀》结束前,2016年,王自健和妻子离了婚,有消息称,段子里说的那些家暴,其实是现实,他旗下公司和股权,也被妻子悄悄转移。曾经的相声团体,也换了班主。重度抑郁的日子里,他一度认为“所有的朋友都在自己生命中消失了”,快乐也从来没有光临过他的内心。他开始吃药稳定情绪,演艺工作几乎全部停止。外形上,他肉眼可见地变瘦、变瘦、变瘦……两年的时间,他什么节目都看不了,害怕自己失控,把自己封锁在角落里,每天除了玩游戏就是看书,像行尸走肉一样。抑郁症最深的时候,他开始在微信上删除好友,从一百多人,删到只剩三十几个,其中不乏张国立等前辈。
那段时间,被李诞称为“世界上最凉最凉的凉啤酒”的王建国,不时会到王自健家中陪伴他。王建国同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在李诞的新书里,他无数次想过自杀。两个失意的人,就那么面对面朗读心理学的书籍,又忍不住被破梗逗笑。一直到2018年,医生告诉他可以停药了,他才摆脱抑郁。当年春晚,他登台表演了小品《站台》,不痛不痒地演,不痛不痒地结束。他仍旧害怕自己被负面情绪笼罩。他尝试重拾自己对表演的热爱,希望突破,却在抑郁中,仅仅想要好好活着。2020年底,王自健出现在了《演员请就位》的舞台上。他用精湛的演技,还原了电视剧《余欢水》中的经典片段。
王自健表演《我是余欢水》片段表演最后,他靠在墙上,背对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眼泪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流,无声的呜咽中,太多感动直抵人心,评委席上的郝蕾、张颂文、章子怡泪流满面。面对曾经热爱的脱口秀,他说:“智者说话是因为有话要说,愚者说话是为了说话,我现在没有那么多话要说,就不说了。”
那些曾经剧烈变化背后的深意,他也一股脑说了出来。抑郁、绝望、失落、挣扎、坚强、好好活……像是一场电影,结尾的背影里,他开心地笑着,观众眼中却满含泪水。之所以能够将这抑郁的事一股脑说出来,是来自一个故事。节目组导演的一个朋友因为抑郁自杀了,最后一个电话却打给了他,“跟他打完那个电话就跳了”……他也希望自己走出来可以激励到一些人,“这个人都能走出来,你也可以”。效果是明显的,节目播出后,他收到了很多私信。网友向他吐露心声,也有很多人询问他的经验,他索性贴了一篇治疗抑郁的经验稿。没有人间不值得,只有“愿每个人都能回来!”
2010年,刚刚决定说相声的王自健,决定在传统相声中,加入更多当下元素。“你起码要做一个活在当下的人吧,明明发生了你不能视而不见。”身为北京人,他买车摇号足足等待了8个月,这让他十分不满。有了车之后,他又开始关心油价的涨跌……那些尖锐的声音,他总想用幽默化解,不冒犯任何人,但又直指问题关键。随着名气的变大,很多人开始向他吐槽,给他发私信:“哪哪哪不合理了,你一定得讽刺讽刺。”为了验证事情的真相,他真的就在北京周边四处打听。但后来成本太高了,他被迫放弃。
也是那时,他把家搬到了北京回龙观,那时回龙观还是北京郊区,道路破烂不堪。他在小区里号召大家一起“自救”,集资修路,但根本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2012年的一天,北京突降暴雨,王自健没有前往戏园子说相声,而是跑到了家周围掏水沟,号召7位网友,组成“回龙观行侠仗义兴趣小组”,合力把陷在水坑里的车推出来。把下水道疏通,让水流出去。那天他忙到凌晨一点多,回到家刚洗完澡,听说首都机场滞留了上万名旅客,他又带着“行侠仗义兴趣小组”的人,开了7辆车,去机场接人。他们就在机场里喊,“有没有人走?我们不收钱!”基本没人相信。后来,有票友认出了他是相声演员王自健,才肯上车。按照当时的性格,他很想在相声中融入那种吐槽,以笑声卸掉命运的无情,深思熟虑后,他放弃了。“有些事,你无法用幽默的语言表达,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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