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多火热,今年就有多冰冷。
7月底到8月初,越来越多在线教育公司裁员消息出现。7月30日,高途发出公开信,创始人陈向东说,再次走到存亡边缘,不得不作出艰难抉择。7月27日,好未来创始人张邦鑫那句略显悲壮的话在朋友圈刷屏:“我们的公司配不上我们的高管和干部了。”
学而思网校的李倩7月份被辞退后,计划考公务员。新东方仍在上班的杨途正在学习识别新“雷区”,关键词多达885个。做教育个体培训的林冬战战兢兢,她最坏的打算是自己在家教自己孩子。
8月5日,互联网大公司字节跳动也开始裁员。知情人士告诉经济观察报,字节跳动的大力教育在裁员,赔付方式为N+2,不是整体关停,有的业务没有关停,在做调整。
记者询问两位此前专注教育赛道的投资人,他们回答说,不想聊这个话题了。久谦中台研究员王海最近走访了很多机构,多数二级投资人已经放弃,将大大减少在教育领域的投资。
拉勾招聘数据研究院向经济观察报提供的数据显示,自2021年5月起,在线教育人才需求断崖式下跌。同时,处于“已离职,可快速到岗”的在线教育员工比例高达98.5%。
这是一个行业的集体大撤退。“教育仍然是刚需,但教培不一定是了。”肖夏感慨。他在一家一对一在线教育公司从业3年,在这一波裁员潮前离开这个行业,现在回看,是幸运的选择。
离职转身
7月5日,一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星期一,李倩来到了办公室。她是郑州学而思网校的一名带班班主任,已经正式入职7个月。然而,正当她准备开始新一周的工作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手机与电脑上的工作账号都已被冻结。
中午,她被学科主任叫到办公室约谈,成为了学而思网校的二轮裁员中,被裁掉的那一批人,裁员理由是“绩效不佳”。没有过多争辩,李倩接受了。她上交了设备、签署了劳动合同解除协议书,没有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工作岗位,也彻底离开了教培这个行业。
虽然嘴上没有争辩,但李倩心中认为,“绩效不佳”的裁员理由并不属实。她的每次考核数据都很不错,最近一次的考核数据也“非常靠前”。而在学而思网校,这样突如其来的裁员并不是个例。李倩告诉记者,早在今年6月,学而思网校就赢来了第一轮大批裁员。7月5日,社交平台上涌现了多个关于学而思第二波大裁员的内容。记者就此向学而思公司询问,截至发稿尚未收到回应。
被高途裁员的一位员工看着HR桌上厚厚一摞的离职证明,回忆起当初疯狂扩招、工位都不够坐的“鼎盛时期”,不禁在小红书上感叹,“时代的一粒沙,个人身上的一座山”。
一名掌门教育的程序员7月1日还在小红书发布线上全职教师内推信息,7月28日就迎来了“在线教育行业躲不过的一劫”。有人4月12日在“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公司”豆瓣小组发帖,推荐自己所在的在线教育公司,却在7月19日将帖子标题改为“政策改得已经不神仙了”。一名K12教育机构的HR感慨:“以前的KPI是每个月要招够多少人,现在是每个月要开除多少人,最后为了完成KPI,把自己开除了。”
7月27日,好未来创始人张邦鑫在公司内部直播上向员工确认:“裁员是肯定会裁员的。”7月29日,掌门创始人张翼在其朋友圈发文称:“不得已送别一些业务的伙伴。”高途创始人陈向东也在公开信表示,不少小伙伴将不得不离开。据晚点报道称,高途1/3的人会离开。
2021年7月,在招聘平台拉勾上,在线教育行业人才的月度人均登陆频次高达92.8次,是互联网行业的1.85倍。拉勾甚至为此推出了教育行业急速入职周活动,提供10000份面试直通卡,帮他们找新工作。
大规模裁员,成为在今年连续的政策收紧之下,在线教育逐渐退潮的行业缩影。
潮水退去
肖夏离开的时候,在线教育行业仍算如日中天,不过,他那时已经看到了不好的迹象。“一对一模式无法规模盈利且获客成本过高,长期难以为继。高途、猿辅导、作业帮仍然是获客成本过高。虽然高途财报已经盈利了,流量获取及转化也日益艰难”。
李倩所在的郑州学而思网校,今年的经营状况很不理想,“生源少了,今年暑期的续报做得也很艰难,甚至有一些老师带的班级一个续报的人都没有”。
去年由于疫情,在线教育机构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爆发式增长。猿辅导1年内融资4轮,今年估值最高140亿美元。作业帮4月传出上市消息,计划募集至少5亿美元资金。新东方、好未来的股价翻倍。高途被16次做空,股价却在一年内由22美元涨到149美元。现在,一切皆成往事。
7月24日,《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政策落地,校外培训和在线教育行业彻底变天。
“广受市场关注的第一二梯队的公司,受到的打击都很大。投放限制使得现在他们没办法招到足够的学生,只能裁员。”王海告诉经济观察报。
不过他认为,在线教育走到今天,也不完全是偶然。早在2018年,就出过办学许可证、课内外减负等政策监管线下教育机构。2019年到2020年,在线教育公司经历几轮快速融资,把钱都砸到信息流广告引流,每个季度都有大几十亿的投入。这些投放,灌输了许多焦虑,也无形中增加了家长的教育成本。
被辞职之前,那位高途员工也对在线教育有过质疑。去年12月,为了实现自己“通过互联网,让教育资源落后的学生,用低廉的成本,享受到和大城市学生一样的教育资源”的理想,她从公立学校辞职,一脚踏入在线教育行业。但从今年年初开始,各机构激烈的价格战、空前的营销力度、对下单率的过度关注却让她开始怀疑,沉迷于“大招”、“秘籍”等短平快上课模式的在线教育行业,是否真的与教育的本质与初衷相符。如今她承认,她为自己的“理想主义”付出了代价。
今年多项政策出台,在减负政策的推行、对在线教育广告投放的限制、学校假期托管的逐步实行与推广后,在线教育行业开始大撤退。
王海最近也走访了一些教育行业资深人士,他们普遍认为,这次调控的决心非常大,因为政策的本质是促进消费和增加生育,那些因为教育培训增加的成本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难说再见
肖夏离职后去了一家互联网大厂,入职几个月后,他适应良好。“互联网行业还比较好找工作,运营、市场、用户增长、设计、销售、产品技术这些,很多工作都是通用的。总有招人的地方”。
还有不少被辞退的教育从业者,转行去了游戏公司、外卖公司、短视频公司,很多人都提到,以后不再做教育了。
李倩也是不回来的一员。她给自己放了两个月假,终于能从充满压力的续报业绩中抽离出来放松放松,之后“也许会去考编”。
在线教育机构的员工们除了授课之外,还具有很强的销售性质,承受着较大的业绩压力,这也是他们产生离开在线教育行业念头的原因之一。
与普通员工相比,影响更大的是教研和培训教师群体。肖夏之前所在的公司,培训教师数量多达几万名,远比其他员工多。
林冬之前在新东方、朴新教育等校外培训机构担任讲师,从业10多年。2019年自己单干,做个体培训。对这个行业,她的看法也并不乐观,如果做不下去了,大不了出资料、出书,大不了转行,大不了在家教孩子,反正孩子的一对一课程费也贵,教的话,她就赚钱。
即使没有被裁员的人,压力也在增加。在新东方担任带班助教的杨途,受到的影响体现在每个细节中,“现在不允许在班级群内发布每天打卡的作业和任务,也不允许说考试、测试一类词,只能说练习”。
据记者了解,近日,新东方对讲师和助教进行了新一轮培训,设立了对外红线,其中包含5大类与885个关键词,重点强调要避免提到“最”“一”“首”“极”等违反广告法、涉嫌虚假宣传的词汇,“优先入学”“保过”等涉及升学政策的词汇,“真题”“模考”“期末考”“弯道超车”等考试相关类词汇,“大赛”“杯赛”“比赛”“强基计划”等赛事相关类词汇,以及“提分”“焦虑”“痛点”“惰性”“高分”等带有情绪煽动性质的词汇。一时间,在线教育机构曾频繁使用的宣传话术,几乎全部成为了无法触碰的雷区。
双减政策给这群投身教培行业的年轻人的生活,带来了一场地震,推动他们面临或主动、或被动的事业剧变,而奇妙的是,他们对双减政策都抱着极其赞同的正面态度。李倩认为,经过这几次的政策变化,教培行业越来越趋于规范化,是好事。林冬也觉得,行业整顿并不是一件坏事,“总要有一个开头”。
未来何处
“职业教育”。被问到是否还会再看教育投资时,一位此前专注教育的投资人给出了这样四个字。不过,记者追问职业教育能否接住此前在线教育的盘子时,这位投资人拒绝了,“没啥好说的了。”另一位投资人则告诉记者,早就不关注这个行业了。
也有人正兴高采烈。一家做考研培训教育的机构发出招聘信息,说前景一片大好。不过记者进一步询问时,对方没有再回应。
教辅培训被限制后,面向中小学的素质教育和面向成年人的职业教育,成为救命稻草。7月28日,猿辅导宣布做素质教育,上线“南瓜科学”。好未来旗下成人业务板块“轻舟”,已经整合了考研、语培、留学等多项业务。高途公司官网称,高途专注于成人教育。字节跳动旗下的瓜瓜龙也上线了素质教育产品,其美术AI系统课已经上线,此外还有编程课程。字节旗下的学浪平台也推出面向成年人的职业教育课程。
肖夏告诉经济观察报,双减政策落地之前,一些教育公司的战略部天天在思考能转型做哪些项目。但是,“这个事情也不是战略部能解决的”,在互联网进入存量市场的当下,“他们就当是再次创业了”。
转型有一个最直接的问题,就是市场空间的缩小。之前的行业认知是,K12在线教育有万亿规模,职业教育和素质教育规模为千亿。对于不能帮助提升孩子成绩的素质教育,家长付费意愿远远没有K12高。“我们这些机构配不上我们的客户了,我们公司也配不上我们的高管和干部了。”张邦鑫略显悲壮的说道。
不过,即使猿辅导、作业帮等之前估值上百亿美元的公司,也转型不易。他们积累的绝大多数用户都是小学生,但是,“小学生四年级之后,面临小升初问题,很少再在素质教育上下功夫。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们对素质教育的需求就会更弱一些。”一位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说。
高途公司官网已经挂上了成人教育的标签,现在布局实用英语、日语、会计、公务员、教师、事业单位、金融、管理、医疗考试、财商、考研、四六级和雅思等细分赛道。高途在2016年时,曾差点“死掉”,陈向东说,如果这一次的改革和变革能够真正到位,那么账上的现金足够活3年到5年。但新赛道也竞争激烈。过去2个月里,不断有职业教育、教育科技公司等,拿到融资。
“以后,教育市场会逐步由国家主导的一些机构或非营利性组织或学校来提供配套的课外服务。”王海判断,之后,职业教育和素质教育也还有空间。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无论怎样,那个1年融资3轮,5年赴美上市的狂飙突进的时代,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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